「如果我不是个作家,我会是个妓女。」
一位法国女演员来到广岛,一个伤心之城,她与一个广岛男人相遇。他们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却暂时忘怀了自己的身份。短短的一天之内,他们体验了难忘的爱情,在对方身上重现了自己的曾经,一夜风流。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你是谁?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
这就是杜拉斯描绘的「广岛之恋」,在这个看似不道德的爱情背后,隐藏着难言的痛苦,又因痛苦而永恒。
01.
这种故事每天都会发生
「广岛,这就是你的名字。」
这也许是每个读过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的人永远难忘的结尾。
▲《广岛之恋》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译者:谭立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5
令人震惊的是,这部短小的电影剧本竟取得了小说、戏剧都难以取得的成功。它被拍成电影之后,随即成为一部爱情经典,并与《情人》齐名,成为杜拉斯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1959年,《广岛之恋》被搬上银幕,它上映时没有收获多少普通观众的掌声,却在业内引起了狂潮,最终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杜拉斯任电影的编剧,而它的导演则是著名的「新浪潮」先锋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广岛之恋》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法国电影的划时代作品。
▲阿伦·雷乃在《广岛之恋》片场
影片的手法开创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电影,和同年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的《四百击》、次年年初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精疲力尽》(1960)一起,为整个电影世界制造了一次高潮。它们使电影走向了纯粹,走向内心刻画,表达个人世界,不受商业、观众等客观的影响,打破了传统电影规则的束缚。
意识流、心理分析、结构主义、存在主义这些概念被图像化,在丰富电影语言的同时,拓展了电影的叙事手法。而这部《广岛之恋》则成为了法国左派「作家电影」的开山之作。
▲特吕弗《四百击》的经典剧照,1959年的这三部划时代作品的横空出世标志着新浪潮的全盛时代拉开序幕
在阿伦·雷乃的镜头中,《广岛之恋》呈现出了小说叙事般的影像。时间和空间的一致性被颠覆了,内韦尔和广岛,这两个相距万里的城市,被紧密地联系起来。原子弹的爆发也与男人、女人的躯体合二为一。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不再二元对立,而是相互交融,难分真假。
作为一个电影剧本,《广岛之恋》呈现出极自由、诗意的语言,本身就是「新浪潮」风格的。它使得杜拉斯形成了那种标志性的个人文学风格,后来,她也渐渐成为一位导演,双栖于电影、文学两个领域。
因此,《广岛之恋》也可以看作是杜拉斯写作生涯的一个里程碑。而在去掉电影的伟大之后,剧本本身也仍是一部具有可读性的爱情经典。
02.
「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这样一部拥有极大影响力的佳作,故事却很简单。它讲述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因为「这种故事每天都会发生,成千上万,层出不穷」。
一位法国女演员来到日本拍摄宣传和平的电影,在即将杀青之际,邂逅了一位日本建筑师。「日本男人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法国女人也是有夫之妇,也有了两个孩子」。可他们抵御不了对方的吸引力,产生了一夜情。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互相了解、互相爱慕,彼此陪伴,但终究不得不结束了这段萍水相逢的爱情。
在传统意义上,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有悖伦理的爱情故事。可它却写出了一些存在于我们内心深处,但我们却不敢面对的某种东西。在它「一夜情」的表面故事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故事。
这位法国女演员来到了战后恢复的广岛,这是伤心之地、破碎之地,而她自己也曾受过战争的迫害。在二战结束的前夕,她爱上了一名德国士兵,那是她的初恋。她与这名士兵相约逃离法国,到巴伐利亚结婚,却意外得知自己的德国恋人已被法国抵抗运动战士击毙。
法国小城内韦尔解放了,女演员却失去了恋人。她被人们剃了光头,以惩罚她爱上了「敌人」。
▲《广岛之恋》剧照
演员为埃曼纽尔·丽娃(Emmanuelle Riva)
与冈田英次(Eiji Okada)
多年后的她,早已不再相信爱情。她的爱情如广岛的原子弹一样,逝去之后带给她永恒的伤痛。她麻木地结婚、生子,去日本工作,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她与这位广岛男人相遇了。
这位广岛的男人,这个建筑师,与内韦尔的女人一样,他早已不再相信生命会有什么意义。他如一切本本分分的男人一样,娶妻、生子,他曾经的理想无处安放,逐渐暗淡。战争的伤痛并不是让他痛苦,而是让他学会了无视痛苦。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来自异国的女人。
这样前史之下,简单的「一夜情」复杂了,它似乎指向了二人的苦难。两个人都在战争下受到过心灵创伤,心里都因此缺了一个角,他们的爱情不是为了补足这个缺角,而是找到了某种共鸣,在对方身上识别出了自己。苦难将他们的内心抽空、挖干,让他们成为行尸走肉,而当他们相遇,生命得以重获意义。
然而,《广岛之恋》还不只是讲了战争伤痛下的爱情,它看似什么也不去刻意描述的笔调,让人感受到了远比战争、爱情更深刻的东西。
03.
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
在《广岛之恋》中,一开始就是性爱的描写,男人裸露的背,女人的手,还有背景遥远的原子弹爆炸,营造出了一种异样的、苦涩的氛围。
法国女人和日本男人的伤痛与爱情,没有止步于一种古典的、田园诗般的朦胧美中。一切爱和恨,在杜拉斯笔下都沉溺在了性爱之中,他们不断地做爱,其他的全部精神的震颤反倒似乎是性爱下的幻影。
杜拉斯把爱藏于性之中,而不单单去探讨古典形式的爱,是因为整个广岛就是这样,在博物馆不断播放的原子弹爆炸的视频背后,人们同样沉迷于性爱之中:
「女人们恐怕会生育畸形儿,乃至怪物,但那种风流事还继续干。男人们恐怕会患上不育症,但风流事还继续干。」
就如日本男人反复说的那句话:「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在两人缠绵的性爱背后,悲哀的不仅是战争带来的伤痛,而是指向了更深处——人的记忆,对于伤痛的麻木不仁。
这种麻木一方面是对战争的遗忘。人是善于遗忘痛苦的,那些他们以为会永远牢记的痛苦、羞辱——法国女人的内韦尔记忆、日本男人的广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去。可这些痛苦、羞辱铸就了他们,他们不是在忘掉痛苦,而是在忘掉自己。于是,他们用性爱、用沉沦来掩盖痛苦。
▲电影《广岛之恋》中「反核」的游行
另一方面,麻木来源于遗忘的这种历史习惯,就像《百年孤独》中,小镇马孔多的人们所患的那种遗忘病。人们给所有东西都贴上标签,写上名字,努力想去记住,但终究会遗忘,这是一种更深的悲哀。人不是自己的尺度上遗忘自己,而是在历史的、更大的尺度上,无可挽回地遗忘。
广岛就是这样,在博物馆里:
「复制品做得尽可能逼真。影片拍摄得尽可能逼真。那幻影,显而易见的,是那样逼真,以至游客都潸然泪下。人们依然会满不在乎,然而,面对此情此景,一个游客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呢?」
人在痛苦、记忆和历史面前,却比在宇宙面前更渺小,更无力。这也许是杜拉斯想要借《广岛之恋》表达出的感受。虽然广岛的人们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核武攻击,但在那之后,他们仍要生活,要做爱,要忘记。博物馆搜集到的少得可怜的资料,就像马孔多的标签,只能在某一瞬间赚取观者的眼泪。
但谁又会真的想去重温痛苦?走出博物馆之后,人们照样要去生活,去做爱,去忘记。
▲电影《广岛之恋》中的广岛的博物馆
在这样深刻的悲哀之下,女人不是自愿去选择「淫荡」,而是根本就没有选择权。「如果我不是个作家,我会是个妓女」,杜拉斯曾如是说。很多人也认为,她的作品表现的正是淫荡的内心。
从表面上看,杜拉斯的作品多数都着力刻画了性,坦然的性。杜拉斯自己也是这样,一生与许多男人有着性与爱的纠缠。
在某种意义上说,《广岛之恋》解释了杜拉斯自己的生活、写作中的性与爱。而实际上,杜拉斯更像是用细腻、诗意的笔法,勾勒出在巨大对象化的客体面前,女人那无枝可依的内心世界,从而解释女人之所以「淫荡」,展现出女人在男权世界、现代社会中的挣扎和无助。
她从不像同时期的作家们那样,用心理学去写作,分析人物的动机,或是用文字展现哲学思想。她拥有的,是感性的洞察力,这使得她的作品反而有了丰富的能指和沉厚的内容。
04.
永远不会忘怀的幻觉
《广岛之恋》的爱情也许是悲哀的,它让法国女人、日本男人再一次面对自己的伤痕,再一次感到遗忘和麻木所带来的深深的悲哀。然而,在对痛苦的麻木和遗忘、对性爱的依恋和沉溺背后,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彻底的悲哀,那就是对真实的不确定的悲哀。
在《广岛之恋》中,杜拉斯不断地打乱时间,混淆事实,造成了极端的不确定感。当法国女人说起自己在博物馆所看见的「断肢残体的狗」和「被烧得哇哇嚎叫的儿童」,她「始终在哭泣」。
可男人却依然说着那句「你在广岛什么也不曾看见,一无所见」,还说她在「胡编乱造」。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法国女人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吗?她真的在「胡编乱造」吗?
通过这些对话,杜拉斯将悲哀推向了深渊,指向了连悲哀本身都可能只是「幻影」的历史的真相。
这是一种独属于二十世纪的悲哀。战争带来的不再是种族主义的、宗教般的热忱,反而是使人们产生了颓然的不真实感。科学的进步不再带来骄傲自豪与生机勃勃,反而使人们的生活失去了意义,丧失了信仰的基础。人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试图使自己不再恐惧疾病和战争,如今却反而恐惧起自身来了。
这正是存在主义所揭示出的「存在危机」,人们不再相信自己的存在有着目的,会有救赎,取而代之的是「上帝已死」的虚无主义。千百年来作为一切行为基础的宗教信条成了玩笑,人的存在被取消了目的,「他人即地狱」的恐惧感、陌生感阵阵袭来。
▲《广岛之恋》剧照,阿伦·雷乃在电影中设置镜子这一充满隐喻的意象表现女主角心中真实和「幻象」的纠缠。
在这种二十世纪的无意义、无目的的环境下,法国女人如何面对自己被剃了光头示众的羞辱呢?她不认为自己有罪,反而会不再相信国家主义的谎言,她说:
「我渴望别再有祖国。我将教育我的孩子们要为人凶狠,麻木不仁,聪明伶俐,而且要极度地热爱别人的祖国。」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凶狠,在她无法找到任何「意义」的时候,便徒然留下了反抗,留下了恨。她在广岛的「哭泣」也是如此,她做不了别的,只能哭泣,为幻觉哭泣:
「如同这种在爱情中的幻觉,这种使人永远不会忘怀的幻觉还存在那样,在广岛面前,我同样也产生了我将永远忘怀不了的幻觉。如同在爱情中那样。」
如加缪说的那样,反抗成了给予人生存以意义的唯一方式,爱也是反抗。因为爱可以超越意义,爱是虚无包围下的唯一解药,至少,这是杜拉斯式的。
05.
广岛,这是你的名字
在这种二十世纪的虚无主义中,在对历史不可逆的遗忘中,在找寻不到真实和意义的痛苦中,在伤痛的麻木和性的幻影中,爱是什么呢?
杜拉斯时常将爱放在最高的意义上,它超越时空,无视年龄,从而对抗虚无。就像《情人》那著名的开头: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在杜拉斯的笔下,年轻、健康、完满、童话般的爱不属于这个世纪,不属于现代。现代的爱情是苦难、颓废、幻影中长出的花朵,它应是备受摧残的,不完满的,异国他乡的。
▲电影《情人》剧照
《情人》同样是一部关于异国他乡的爱情作品
她不像叔本华那样,去定义爱,去抬高爱,去创造一个理论。她只是必须要抓住爱——这个让她能感到真实的唯一的东西。爱使得法国女演员和广岛男人的生命重新获得了价值,同时让他们的一生都获得了价值。她这么对他说: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你是谁?你害了我。你对我真好。我怎么会怀疑这座城市生来就适合恋爱呢?我怎么会怀疑你天生就适合我的肉体呢?……吞噬我吧。把我弄得变形,直至丑陋不堪。你为什么不这样?在这座城市里,在今夜这个与别的夜晚何其相似的良宵,你为什么不这样?」
她终于遇到了他,他使她想起自己的「丑陋不堪」,想起自己曾经遭际的苦难,受的折磨。她不再麻木,他也是。
他们是完全不相识的人,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地方,有着这样的过往的他们,却格外地近,好像自己曾是对方。他们用性爱来使自己忘记自己的过去,却又在对方身上重现了自己的曾经,那么真实,久违的真实。
▲《广岛之恋》剧照
在剧本的最后,他们萍水相逢的爱情即将结束,她猛然间叫起来:
「我将忘掉你!我已经忘掉你了!你看,我竟然忘掉你啦!你看我呀!」
她忘掉了吗?
没有。
她也许一生中不断地在忘掉,忘掉所有的事,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痛苦。但这个广岛的男人,她却唯独忘不掉。
她可以像以往那样,在时间的无情流逝中,逐渐淡忘这位日本男人的样子,忘掉与他耳鬓厮磨的那一天,忘掉那些本来也不曾记得的细节。可她却再也不能像忘掉内韦尔那样忘掉这个男人,因为他使得她重拾了自己,重拾了记忆,他就是她自己,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成为了广岛,成为了内韦尔。
「广岛,这是你的名字」,她说。
「这是我的名字,是的」,他说:
「我们就到此为止,仅此而已。而且,永远停留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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